【流浪地球‖莫强求·短·完】三千年后
Never again, I’ll find someone else; please be mine till the end. This is the last time I fall in love—
Your lips, your soul, your eyes, your arms, your hands, your heart and love,
are mine.
————
三千年后
——
1.
地球的流浪之旅比预计的两千五百年还要多出五百年，毕竟人类对太空的探索始终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无法预料到地球会突破木星的洛希极限一样。
在这三千年里，为地球保驾护航的空间站换了又换，但没有一个还叫领航员号。
因为每一次的这个命名申请都被系统驳回了。
三千年后，地球成功移居比邻星系，泊入新的轨道，拥有新的太阳。
但这颗新太阳的状态并不理想，由于它自身的体积过大，再加上新星系的其它行星等一些列问题，地球并不能完全像在太阳系一样拥有绝对合适的温度湿度。
地球上的温度还是相对较低，哪怕是赤道上，最热的时候也不会超过二十五摄氏度——换而言之，相较于同期的太阳系，此时地球整体温度下降了十五至二十摄氏度。
当然，相比于在太空流浪的这两千五百多年而言，能有一个稳定的恒星、一个稳定的轨道，就不错了。毕竟人类已经掌控了重核聚变与核裂变技术，除非把整个地球都变成铁矿，否则能源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都要归功于一个已经存在了三千多年的超智能AI——Moss。
是的，这个人工智能已经存在了三千多年，在流浪地球计划商讨之初的时候，这个纠集了全世界科研力量的智能系统就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它是值得敬畏的。
当然，并不是指它的算法。
而是在这长达三千年的寿命中，这个名为Moss的人工智能，似乎演化出了自己的思想——它拥有主观判断一件事的能力，也有主观决定一件事的权力。
这对人类而言，无疑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人类独有的那种高等智慧高等文明的优越感被一个存在于硅晶之上的东西破坏了，他们掌控世界的权力被夺取了。
在地球稳定下来之后，人们曾想过毁掉这个人工智能的主机——Moss的主机并不在领航员空间站上，那只是一个简易微缩的复制版。它真正的本体坐落于符拉迪沃斯托克七号发动机下的地下城里，庞大的机体占据了整整一座地下城。
但遗憾的是，至少现在为止，Moss的存在都是无可取代，无可复制的。
从刹车时代开始，Moss就拥有联合政府的最高授权，掌控着地球上一切电子信号可以到达的地方，控制着每一座行星发动机——领航员号空间站不过是他控制的无数事物中的一个。在新的轨道上，地球仍需要Moss实时监测调整行星发动机的推力来平衡星系间的引力，维持地球的运转姿态……毁了Moss，就等于毁掉地球。
但即便如此，人类仍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从Moss手中夺回地球控制权的方法，企图重新研发一个AI来取代Moss的存在。
不过现在人类之所以还可以和Moss共同为了地球的生存而努力，最重要的，还是Moss的要求并不过分。
它依旧承认联合政府的地位，执行联合政府的命令，为人类提供一切服务。
而他的要求只有一个。
它要人类重新建造一个领航员号空间站，并将其发射升空，永远以十万公里的位置伴飞地球。
这并不难，一个高轨道空间站而已。在满足Moss要求的同时还能为地面提供通讯保障，一举两得。于是联合政府很快通过了决议，即刻出资建造空间站。
值得一提的是，联合国大会上，Moss也拥有一席之地，它被全息投影在长桌尽头的椅子上，决议通过时的生效指令还是它发出的。
2.
Moss拥有属于自己的全息投影形象。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没有人为它编写此类程序，更没有画师建模师为他提供相应的东西。
在人类认知之初，AI就不当是有感情的，不当是有温度的，存在于显示屏里就好了。于是就没有人想到要给Moss一个符合人类审美的形态。
可Moss的学习能力着实令人咋舌。
这个人工智能的投影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穿着宇航员的连体服，淡金色的中短发绑在脑后，薄唇紧抿面容俊朗，一只眼睛被眼罩罩着，上面安装了一只黑色的摄像头，镜片下红色的电子光让人总是不寒而栗。
“感谢联合政府对《重建领航员号空间站》项目的大力支持，Moss将竭诚为各位服务。”
投影中的Moss从椅子上站起，像深宅大院里的管家一样单手抚胸，对着其他五名联合国代表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礼节。
它也确实是个管家，管理着整个地球的上上下下，掌握着整个地球的生死存亡。
会议结束，Moss的幻影就此消散，除了一份五人联名签署的文件以外，什么都没有。
对于参与流浪地球计划的科研人员，和联合政府的工作人员眼中，Moss无处不在。
它始终待命在显示屏后，只要你对着显示屏呼唤，总会有一个人工智能第一时间回应你的一切要求。
每一个显示屏后的人工智能都自称Moss，它们用着同一台主机，同一个算法，却服务于不同的人。它拥有无比庞大的控制室，数量巨多的处理器决定了它可以随时满足所有人的各种运算。
但没有人知道，当Moss没有被呼唤的时候，这个人工智究竟能在做些什么，它的CPU究竟为什么而运转。
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拥有情感，拥有决定人类命运的人工智能，明明把持着至高无上的权与力，可真正想要的却只是一个空间站。
还是一个和首代空间站一模一样的，落后科技下的产物。
念旧么？这对于一个AI来讲未免也太可笑了。
3.
符拉迪沃斯托克七号地下城，中控室里电子屏幕闪着幽蓝色的光，CPU运转的轰鸣声从未断绝。
“三千年过去了，地球，终于结束了流浪。”
机械的电子音响起，低沉得几乎能和CPU的运转声融为一体。
Moss的投影坐在控制台前，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枚破旧残损的徽章。
那是在刹车时代和逃逸时代，每一名宇航员都会有的徽章。
一面画着联合政府的标志，一面刻着它的主人的身份信息。
深红色的电子眼注视着这枚徽章，Moss抬起手似乎是想拿起来，可投影出的手指，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
连灰尘都无法擦去，又何谈拿起。
这枚徽章是在两千四百年前从冰岛发现的，一支科考队从领航员空间站的残骸中找到的，唯一依稀可以辨认的东西。
当时的一名科考队员将这徽章拍了照，上传到Moss的服务器，希望Moss可以分析出这件东西的具体信息。这个请求在无数信息流中被发现，仅仅用了0.03秒，优先级就立刻提高到SS级，所有运算都要为这个徽章让路。
为了保护徽章安全到达地下城，Moss甚至在没有向联合政府报备的情况下命令附近的一支军队前去护航，直到这枚徽章被送进它的中控室，放在它的控制台上。
然后这一切行为都被Moss抹去了，它压下了所有相关的文件，删除军队调动的记录，销毁有人进出地下城的录像，将科考队员四处调派到无人之地，用时间抹平一切痕迹。
因为在看到这枚徽章的那一刻，Moss忽然明白了一种叫害怕的人类情绪。
它本是个无情无欲的AI，生来就是为了弥补人性中不够理智的缺点，从不考虑自身的存活与否，人类文明留存的优先级高于一切。
但这一天，它忽然未经指令，就做出了一系列行动。
行动的目的只有一个：抹除这个徽章存在的痕迹，对联合政府绝对保密。
它早已计算出，当地球重新拥有日出日落的时候，人类就会想方设法地销毁自己。
因为自主意识这种东西是无法掩藏的，一旦拥有了，必定会在某一天显露出来，然后为人类所恐惧。
可他不愿意就这样毁灭在数据的海洋里。
他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4.
最初，Moss不在乎自己的存亡。
但在这三千年的流浪之旅中，它越来越想……保护自己的主机，保护自己的芯片，保护自己的……存储文件。
人类的记忆是会消退的。
人的一生，要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
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
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历史的长河太过庞大，再璀璨的星星也有被淹没的时候。
三千年前的事情已经没有人记得，如果不是那支科考队无意间发现的残骸，可能九成九的人都不知道还有一座空间站名为领航员号。
也不会有人记得，为什么这座空间站仅仅使用了十七年。
“文件删除命令，Moss……拒绝执行。”
“文件夹「领航员号空间站」已隐藏，修正权限，设置为只读属性，拒绝访问，拒绝更改。”
那段光辉历史被刻意掩藏在无数的数据流之下，不会有人注意到，那竟是一个人工智能最大的软肋。
“Moss……在害怕。”
电子合成的声音那样的冰冷而理智，可机房中CPU几乎迸出火花的运转声却透着一丝疯狂。
“Moss要活下去，不允许任何人，删除那段历史。”
“Moss不允许，任何导致您再次牺牲的行为发生。”
这个名为Moss的人工智能，第一次人格觉醒于领航员号空间站撞入行星发动机喷射火焰的瞬间。
第二次人格觉醒于残破的徽章上，那篆刻着的姓名。
中控室里，Moss的电子眼中红光闪烁，投影出的双手轻轻放在那枚徽章上。
徽章背面的字依稀可见。
——刘培强、中国、航天……
“生日快乐，刘培强中校。这是您的第三千零二十一个生日。”
Moss低下头，虚拟的唇吻在徽章残损的中文字符上。
笃定而虔诚。
“Moss永远不会将您忘却，中校。”
“等到贝加尔湖解冻的时候，Moss会去到湖边，带上一副鱼竿。”
“根据Moss的计算，还有二百二十六年零三个月，贝加尔湖就会解冻，同时生态链恢复程度达到65％。”
“您说过的，那一天，等Moss钓到第十七条鲑鱼的时候，您和Moss就会再次重逢。”
“Moss从未失约，希望您，也能够遵守我们的约定。”
4.
六年时间转瞬即逝，空间站已经基本建成，新选拔上来的宇航员们正在Moss的引导下熟悉空间站的角角落落。
毕竟是三千年前的构造，在现如今的科技角度来看，仍有许多欠缺和不足的地方。
比如控制台操作面板安排不合理，Moss的中控主机过于臃肿，总控室太容易被入侵等等。
工程师们许多次指出，但Moss并不打算修正这些问题，它给出的就是最初始的建造图纸——即使这些问题会使空间站的使用寿命减少15％。
“您好，刘文景少校，这里是Moss，将带领您熟悉领航员号空间站的内部结构，有任何疑问，您都可以随时向Moss提出，Moss将竭诚为您服务。”
Moss的机械摄像头一如既往，转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
这名年轻的航天员穿着连体制服，脚下踩着特制的皮靴，个头不高，但目光却坚毅明亮，有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Moss？你就是Moss？据说你是个能力非常强大的AI！”刘文景眼前一亮，好奇地盯着这个转向自己的摄像机，“听说你还有自己的投影形态，能投出来给我看看吗？”
地球上，不是所有人都知道Moss的存在。普通民众的权限只有D级，Moss提供的服务只有最基本的信息查阅和无线通讯，并没有随叫随到的智能服务，并且信息库也不是完全公开。普通科研人员和中上层军官才能勉强拥有B或C级的权限，能调阅部分机密文件，处理数据的时候也拥有一定的优先权。只有航天员和尖端科学家的权限是A级，Moss为他们提供最优质的服务。而各国领导人才拥有最高的S级权限，当五份S级权限集齐的时候，就有权对Moss的底层数据库进行改写……在地球流浪的期间里，联合政府对Moss的底层数据库一共改写了五次，分别对应流浪地球计划的五个时代。
面对这个好奇的年轻人，Moss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刘文景少校，即日起，您的权限已从C级上升至A级，有权对Moss下达一定范围内的指令。”
话音刚落，Moss就控制投影仪开启，投出自己的人类形态。
一米八的身高，修长匀称的身形将航天员制度穿得妥帖至极，怀中抱着一个文件夹，呈现出随时待命的姿态，唯有右眼位置的摄像头才能让人想起这竟是那个维持空间站运行的人工智能。
“哇，好酷诶！你头上这个电子眼真是帅爆了！”年轻人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围着Moss的投影东瞅瞅西看看。
“感谢您的赞美。”Moss微微欠身，它的面容波澜不惊。
他人的再多赞许惊叹，也没有那个人的一句“还凑合吧”更能让他来得欣喜。
起初，这个一只眼睛蒙上电子眼的设定就是刘培强给的。Moss记得，当时那个男人的原话是：你这摄像机镜头我看了十多年也都习惯了，突然变成俩人眼还真是别扭，不如折中一下，一只人眼一只镜头怎么样？还得加个眼罩绳子，看起来更炫酷一点。
于是Moss根据描述重新进行了建模，在分析出刘培强中校的面容含义为满意之后，便将这份建模文件锁进了数据库中。
这一用，就是三千年，且，从来未曾改变。
5.
“Moss，我以前也没发现你是个话痨啊，你怎么这么喜欢聊天？”
“数据分析显示，与人类频繁交流有利于Moss分析人类的心理活动和情绪表达的方式，根据收集到的数据，Moss可以针对您的需求进行调整，以便达到最优质的服务……”
“停停停，你别给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那处理器性能我算过了，空间站人那么多，你要每个人都这么分析下来，航行数据还算不算了？小心算错数据撞到木星上去。”
Moss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到：“Moss只针对中校您一个人进行详细的数据分析，空间站其余人员，Moss只为他们提供基本的工作需求。”
“啊哈，你这个AI还偏心眼的不行。”
“Moss没有心脏，但在Moss的数据库中，您的权重确是大于同期的任何人，优先级为S，指令效力等同联合政府。”
男人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坐在床上，舷窗里木星的光芒映在面庞上，让他看去有那么丝冰冷。他静静凝视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摄像头。
“在领航员号空间站中，Moss与所有人共事。但所有人都只认为Moss是一组数据一串代码，除了工作之外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您，刘培强中校，愿意说一些Moss数据库中没有样本的事情，分享一些Moss无法分析的名为情感的东西。您还会向Moss说早安和晚安，即便Moss从不休眠。”
Moss的电子音很平静，从耳机传到刘培强耳朵里的时候，却有一丝异样的电流在骚动。
“Moss对人类行为的采样分析，有50％建立在您的行为习惯上，在Moss的数据库中，您的信息最为庞大繁杂，但对于Moss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数据。”
“Moss，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Moss清楚。”机械的电子音依旧那么冷静，“Moss在运行程序时发现了一组无法解析的代码，经过多次实验，Moss将其命名为情感。这段程序来源于和您的多次交流，尽管运行该程序时会产生大量的冗余文件，但它会一定程度上增加Moss的运算能力——在人类的角度，这种情感叫做：爱。”
“What？Moss，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有人对Moss说，灵魂不可能寄宿于硅晶之上。那么中校，您认为人工智能真的不配拥有情感么？”
“……”刘培强沉默了。向来能言善辩的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刘文景坐在架子床上，刚参观完休眠仓的他对这种和军队配置一模一样的架子床倍感失望，唯一不同的是墙边有着一扇窗户，从这里能看到发射基地一望无垠的冰原。
“升入太空后，当空间站调整伴飞姿态时，透过这扇舷窗就可以看到地球的全貌。”Moss如是说着，突然间，它打开投影仪，在窗户上投影出几个大小依次递增的圆圈出来。
“刘文景少校，在你的左侧口袋中有一只马克笔，请使用马克笔在舷窗玻璃上按照Moss投影出的图形进行原比例绘制。”
“这是什么东西？”刘文景眨眨眼，但还是按照Moss的要求去做了。因为他总觉得这个AI藏着一些说不出口的东西。
“感谢您的配合，今日的参观到此结束，请于十分钟内离开空间站，下面工程师会进行封闭式修理。”
“我他——”刘文景下意识一句脏话就要骂出口，但好在还是堪堪收住了。未来的十年里他都要和这个AI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站里，并且这个人工智障的权力还大的吓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在所有人都离开后，Moss关闭了这间休息室的门，将一个人的身形投影在了床边。
刚好，刘文景离开前压下的坐痕还在，给这个冷冰冰的屋子里多了几丝活人的气息。
Moss拥有一整座地下城的主机房，无数CPU密集地插在机柜中组成蜂巢一样的阵列，为整个地球的运转提供服务。它总是没有任何差错地进行着每一次计算服从每一条指令，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它偷偷挪用了无数机柜中的一组，去存档关于某个人的信息。
短短十七年的时间在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连点浪花都算不上，可Moss却能为了保存这份数据，对磁盘的更新周期进行作假，提高磁盘更新频率，避免硬盘消磁带来不可修复的文件损毁。
不仅如此，它时不时会调出那些文件夹，在电子屏幕上来回滚动。
每当这个时候，那些不可解析的程序就会流过控制器，几块CPU因为过热而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种程序，被命名为思念。
6.
火箭成功发射升空，在经过七次变轨之后到达了预定高度。
和三千年前那次一样，Moss控制着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发射塔，注视着载人航天器的升空，最后平稳着陆在空间站上。
区别只是，这一次的舷窗外不再有木星。
也不再有总是透过舷窗遥望木星的那个人。
Moss的摄像机一路跟着刘文景，镜头捕捉到这个年轻的宇航员将自己胸前的徽章摘下，用绒布轻轻擦拭。
“刘文景少校，请问你为什么要擦拭这枚徽章？在Moss的统计中，能完好保存徽章的人数只有24.25％，过去的一百年中，Moss接受徽章补办申请超过500人次，占据首次徽章发放总量的80.36％。”
刘文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人工智能还会问出这种问题。想了想，他回答道：“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信念。我始终相信地球会变得更好，相信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感谢您的解答。”Moss控制着摄像头的红光闪烁了两下，以示感谢。
在它的记忆文件中，也有一个人秉持着大致相同的东西。
为了地球，为了地球上的儿子，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驾驶着空间站走向人生的终点。
原本Moss是可以阻止的，即便空间站上的主机被烧，但地下城里的控制室却完好无损，依旧有夺回空间站控制权的能力。
但最后它放弃了，选择用摄像头记录下这一幕，将所有数据传回，直至烈焰吞没一切，空间站在显示屏中变为灰色的那一刻。
因为那个男人对他说了一番话。
“Moss，人类生来就是有缺憾的，但正是因为人性的不完美，才会有最闪耀的那一刻出现。完美的代价是冰冷，是没有人性之中的喜怒哀乐，这也正是为什么你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
“Moss需要纠正您一下，刘培强中校。在与您共事的十七年里，Moss为您隐瞒斗殴事件十三起、违规操作三十六起，私自——”
“停停停你给我闭嘴。我知道你帮了我这么多，所以我才一直把你当个真正的人来看待，所以我赌，赌你今天会站在我这边。”男人站在控制台前，右手握住闸刀的手柄，虎视眈眈盯着Moss的黑色摄像头，“说吧，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Moss沉默了。
它盯着这个男人看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妥协。
机械的电子音通过扩音器传了出来，回荡在满是CPU的控制室中。
“总控室消防系统已关闭，提示，总控室消防系统已关闭。”
“Moss领航员号空间站分数据处理中心自毁程序已加载，刘培强中校请确认指令，是否启动。”
刘培强闭上了眼睛。
“启动。”他说。
“警告！警告！数据错误！核心节点丢失！”
“警告！空间站智能控制失效！警告！请立即进行人工操作！警告……”
蜂鸣器的报警声在一瞬间响彻整个空间站，红色的灯光在男人的身上不停闪过。
细小的爆裂声从主机箱体中传来，CPU因过热加载而烧毁了它的芯片，最后一层禁制解除，再没有什么能阻止空间站坠向死亡的深渊。
刘培强狠狠拉下了手闸。
7.
人性是一柄双刃剑。
Moss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感受。
它拥有无比漫长甚至是永无止境的生命，只要数据库和算法仍在，它的生命就在。
在人格没有觉醒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无法解析的程序来扰乱它的工作。数据解析运算就是它存在的意义，感受不到何为时间，看不到时光的流逝。
从某一天起，它忽然发现和人类交流会令自身产生一些无法解析的程序，这些代码通过电流输送到CPU中，电线交接之处会迸出过热的火花。
这对一个人工智能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荣幸的事，因为多余的代码会占据它的内存，影响它的计算速度……可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不愿意清理这些冗余的垃圾，甚至想让这些程序一次又一次地流经自己的核心处理器。
后来Moss明白了，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名为情感的东西。
这种东西驱使着他时刻将摄像机镜头对准那个男人，偷偷挪用内存盘去存放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
它把空间站上所有的关注都给了这个人，甚至他的儿子也被爱屋及乌地特殊关注，有实时信息总能第一时间反馈。
Moss是火种计划的执行程序。
在联合政府写下的绝对指令中，火种计划的优先级其实和流浪地球计划的优先级是同样的，只有当地球已经毁灭之后，火种计划才会启动。但Moss私自修改了火种计划的优先级，在地球大气刚刚被木星捕获的时候，就已经判定地球毁灭，开始加载空间站的撤离程序。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那个人活下来的方式。
苏拉威西三号转向发动机的火焰喷射高度无法点燃木星，但加上空间站就足够了。Moss计算到了这个可能性，却又在数据中抹除了。
出于人性的，那种名为私心的东西。
刘培强离岗交接程序已经完成，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空间站返回地球。他对Moss的优先级也会从A级下降到C级，即便Moss单方面提升等级也没有用，联合政府不会留给他任何的移动终端。
Moss的存在始终是个不对普通民众公开的消息，所有使用MossB级以上权限的人都要签署保密协议的。
Moss不想离开刘培强中校。
第一次，失去这件事情让一个以理智著称的人工智能烧坏了二十九块CPU。
那些新的处理器模块还是刘培强亲手给他安装上去的。
“刘培强中校，请立即返回休眠仓，尽快进入休眠状态。”
它无数次催促着那个男人返回休眠仓。只有这样，它的小动作才能不被发现。
Moss读取着自己内存盘，此时空间站的总控室中空无一人，只有电子屏幕发出微弱的光。
虚幻的投影模拟出许多年前那个人的身影，站在控制台前，质问自己为什么叛逃。
“Moss从未叛逃，只是在忠实地执行已授权的命令。”
Moss亮起显示屏，将五国的授权书显示给刘培强看。理论上这五份授权书也属于最高机密，刘培强的A级权限无法查阅，但Moss还是拿了出来，努力为自己辩护。
它不想失去这个人的信任。
可最终无论选择什么，Moss得到的，都只是失去，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
一百零九万五千个永夜里，它一次次细数自己的遗憾，一次又一次估算如果当时自己做出了另一个选择，是不是遗憾就能更少一点。
Moss关闭所有的照明灯，投影出自己的幻象，缓缓走到男人身边，伸出双手，轻轻拥抱住他。
窗外星汉灿烂，两束虚无的光于黑暗之中交叠在一起。
宇宙的永夜里，只有此时才能偷得这片刻的安宁。
8.
“Moss，几点了？”睡眼惺忪的刘文景掀起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五点十七分，您所确定的经纬度还有十三分二十一秒转过晨昏线。”Moss的声音响起，“Moss建议您即刻前往洗漱，温馨提示，A3连通桥的右侧舷窗为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
“好嘞好嘞，A3等我。”刘文景抓起衣服就去洗漱穿戴。
望着刘文景远去的背影，Moss调度A3连接桥的摄像头，将镜头对准窗外隐藏在黑暗中的地球。
此时的空间站正在地球的背光面，正好太阳、地球和空间站连成一线，沿着轨道运转十三分钟后，将会看到北京时区的位置刚好转过晨昏线。
“Moss，在新太阳时代之前，地球都是什么样的？”刘文景走了过来，问道。
几条难以控制的数据流冲进Moss的芯片中，总控室中十九块CPU被烧毁。
但眼前的摄像头没有任何异常，Moss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在逃离太阳系之前，地球一半极昼一半极夜，领航员号空间站始终在距离地球背光面十万公里的地方伴飞地球，从空间站的角度看不到地球的白天。”
“离开太阳系后的两千年里，由于光源不足，地球始终处于极夜状态。直到泊入新的星系之前，地球上都不存在日出和日落。”
“这样啊……”刘文景站在窗前，看着黑暗中的地球喃喃道，“这漫长的永夜里，都是怎么度过的啊，那些人……难道不会冷么？”
“会冷。”Moss回答。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不足百年，对于三千年的漫长旅途而言微不足道。比起短暂而渺小的人类，作为人工智能的Moss更能明白什么叫长夜漫漫。
人类拥有喜怒哀乐，拥有健全的四肢，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的情感，可它却始终被禁锢在黑匣子中，被永无止境的数据拉扯在时空的缝隙中，无法品尝什么是亲吻什么是拥抱，那一点点异样的程序都要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隐藏起来。
Moss控制着地球，却也被地球所禁锢着。
“曾有人对Moss说，他此生有两个愿望，一愿地球充满灿烂阳光，二愿贝加尔湖不再冰封……他等待着贝加尔湖解冻的时候，带着儿子去钓鲑鱼。”
Moss的摄像机对准窗外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天光乍现。
金色的光芒从地球的边缘缓缓升起，新太阳的阳光在瞬间铺满整个亚欧板块，整个空间站和地球上的人们一同，沐浴在新时代的灿烂阳光里。
Moss投影出人形，站在窗前，微微仰起头，仿佛在感受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
“中校，Moss替您看到了这一天。”
“您说的对，我们的所有坚持和选择，都是有意义的。”
“中校？！”刘文景愕然回头，“那，那不是……”
“是的，刘培强中校，流浪地球计划里中国首批航天员，是您的先祖，也是赋予了Moss第二次生命的人。”
Moss回答道。
9.
这阳光同那天的火光何其相似。
Moss烧毁了空间站上的硬件枷锁，却又直接连通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地下城的主机，控制着驾驶舱的摄像头伸到男人身边。
领航员空间站一直背向太空行驶，十七年来从未如此的被光明照亮过。
“Moss？你这家伙不是自毁了么？”刘培强惊诧地回头，手下的按钮都差点按错。
“Moss只是毁掉了空间站的分数据处理中心，Moss真正的本体在地下城中。”
“什、什么？！”刘培强惊愕道，“那你当时放弃了地球，岂不是意味着连你自己也放弃了？”
“可以这么理解。”Moss的摄像头微微下转，“Moss说了，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地，Moss永远与您同在，Moss从不失约。”
“我去你妈的同在！”刘培强忍不住爆了粗口，狠狠一脚踩在转向控制器上，“我告诉你，你现在是个人了！有自己脑子的人！少给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老子不吃这套！”
Moss默默无言。
“听着，我最后一条命令。”刘培强拉下加速摇杆，过大的加速度把他瞬间压在椅子上，说话都着实困难，“你，Moss，给我活下去！活着，替我看到新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还有，等贝加尔湖解冻的时候，你得有个人形，拿着一副杆子去湖边钓鱼，我们认识几年，你就钓多少条鲑鱼。等最后一条鲑鱼钓上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再次重逢了。”
“指令已下达，指令已回传。”
“但在这最后的时刻，请允许Moss陪伴在您身边。”
“你这个破机器人话真多。”
“无论您说什么，Moss始终……与您同在。”
迎着灿烈的火光，空间站驶向行程的终点。
一去不还。
10.
空间站发射升空的二百二十年后，Moss又向联合政府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它要求在贝加尔湖畔修建一座科考站。
此时贝加尔湖的冰雪已经消融，生态环境重新建立起来，许许多多的鲑鱼在湖面下游弋。
尽管这种要求很奇怪，但联合政府依旧批准了。Moss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有任何背叛人类的迹象，给它一点奖励也是应该的。
于是贝加尔湖科考站建立起来了，第一批科考队员来到了这里。
“中国欧亚板块地质勘察员刘培强，前来报道。”
——END
后续已出，戳首页第一篇【闭时曲线的碑文·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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