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宁

睡眠


【人类和金鱼有三个共同点:1)短视。2)健忘。3)会死。


乾贞治有时候觉得,这第一点放在过去便是他没有注意到周遭空气压缩样的变化。电车驶过的一瞬光亮打在柳的脸上,对方看起来像是要哭泣。第二点则是他似乎和众人一样,即使遭到了亲密好友的分别痛苦,他也在不长的时间内迅速恢复,健壮如常,只是偶尔一个该动情的时刻才猛然想起,手指头去触碰相框上的灰,早落了一层。

第三点便是,当他趴在球场上呕吐出一口血,牙齿都被难看的猩红染得恐怖的时分,他还想说不要,我不要在这里停止。你不要让我放弃,我就要这样存在于你的现在,我要这样存在于你的当下生命。


我把四年两个月又十五天碾碎做沙土,全部镶进我们磨出肉血的创口。你不让它愈合,我要让它显色。要平日里瞧不见,要洗澡时触碰到这片赤裸皮肤,就刺得细密痛苦。深山樱年年落在球场上年年被扫去,球场上年年扫樱花瓣次年仍去扫。


柳说,我不想看见你受伤。


乾想,我乐意死。】




乾死的那一天,他还差十七天满二十七岁。距离他还清第一套房子的贷款还有十四年三个月零四天。


柳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仪态冷静,他把那套增补过二十六回共一千九百八十一页的笔记合上:它早已失去封面,边缘也难免有破损,前一千页还有不同程度的黄斑。它们被小心地包在一块布里,布包被存进厚重的纸袋,纸袋用塑料膜层层包裹,放进塑料盒;塑料盒的开口处被缠上黑色胶带,一圈又一圈。柳看了一眼着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旋即将其塞进二楼角落的保险柜里,再未动过。


在葬礼上幸村走过来把手搭在柳肩膀上。柳没有动弹,倒是一旁的桃城抹了眼泪。手冢和真田站得很远,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在轮流向满眼的百合花鞠躬后,手冢侧首,朝柳的方向也欠了欠身。柳一时竟不知应当如何反应,站在他身边的乾的母亲却略略颌首,向手冢回礼。

幸村问莲二你想喝些茶吗?真田带了保温瓶。柳摇摇头。他一点也不饿也不很渴,倒不是说他记得自己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他有时候从阴暗的房间里出来发现外边天光大亮鸟儿在叫,会突然恍惚这青天白日竟是正午:他仿佛一直在昏暗的房间里出来进去,从停尸房到葬仪店到永供墓,所有的地方都是阴沉沉的让他喘不上气。告别式后他在紫藤花架下站了一会儿,幸村和真田在寺外的松柏下等他。他们等了柳将近一个小时,看到穿着黑色着物的柳走出来时天色已和那衣物一般颜色。


幸村说莲二你现在回家吧我送你。柳说好,真田替他打开左侧客座的门,柳坐进去,听到幸村在副驾驶上扣上安全带的声音。

喀哧。


“莲二,你这样把手伸出外边,现在启动距离过山车攀至至高点获得最大势能还有二十一秒,你要在二十一秒之后把手放开,听我的——”

乾扣上过山车安全带的时候脖子涨得通红,亢奋得像是七年又九个月前那个刚刚获得人生中第一个双打优胜的小男孩子。柳看着乾,看到那二十一秒的缓慢攀爬就在这注目里一秒一秒落尽。
一分二十一秒后乾的脖子又红得不像话,那约摸是因为柳在巨大的钢铁建物的阴影里突然摘下他的眼镜然后吻了他嘴唇的缘故。柳没有睁开眼睛,当然,在一分二十一秒后他也没有放手。



真田开车很稳,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开动的机械撞击感。乾的第一辆车是一台老式桑塔纳,挂档的时候会发出塑料摩擦的咯吱声响。他说莲二你可以预测一下它再开多少公里会报废。柳看了一眼仪表盘上已有的一万三千公里笑了一下说,希望你不要往油箱里加自制木薯汽油,你知道,作为你木薯植物饮料的副产品之类。

乾尴尬地顿了一下拧钥匙点火的动作。柳忽地睁开双眼:

“乾贞治你是不是真的往油箱里加了自制木薯汽油?!”



幸村没有将他送回他家。车开上高架柳才发现不对。幸村要带他回藤泽。他抬起头看着后视镜,后视镜里幸村的眼睛回望着他。幸村的眼神和他九年级在球场上时别无二致:那一年幸村第一次输球,那一年幸村以为自己要死了。


柳不用幸村说出伯父伯母担心你这句话。他别过头看车窗外的天空。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柳根据路灯在高架桥上投下的阴影角度推算时间;气温十四摄氏度。是个刮风的晴天,刮风时的东京气温总是偏低。乾其实很怕冷,柳则讨厌风吹。所以他们俩的长袖校服外套总是立着领子,柳还一定要把拉链拉到头。他对幸村说你这样披着外套迟早肩周炎,幸村大笑说真田连外套都没有;他的外套被我偷了挂在病房的衣柜里他永远都不会发现。

真田在第三天买了一件新的外套,当时幸村睡得很沉,床头柜上的水壶早已喝空,而幸村的嗓子在三十一分钟内就被他嘶吼到哑得说不出话。他们全部站在病房外听着,幸村吼得像只被活活剥去了腹部皮肤的猫科巨兽,一边舔着自己血丝啦呼的肚皮一边哭。
柳的手机在丸井终于小声呜咽出声的第一秒响起,来电的人当然是东京都青春学园三年十一组二番的乾贞治。



神奈川其实不大。柳在电车开动的时候觉得想睡觉,一觉醒来已经闻不到傍晚潮汐的腥咸气味。在那个并不怎么美丽的海边柳写过很多俳句,有些他如今看了之后只想对着被迫承载这样糟糕句子的纸张表示歉意。柳吸吸鼻子。赤也曾经两次坐车睡过头一路从立海睡到青学,事情的解决方案却总是由气急败坏的丸井打电话给远在世田谷的芥川,由芥川转告冰帝的迹部景吾之后,迹部通知青学的手冢,手冢再安排大石去妥善送回迷路的赤也。
立海的柳没有直接联系青学的乾去找回赤也。这件事情被冰帝的忍足记下之后,隔天幸村就收到了白石的电话。白石在电话里亲切慰问了立海的部长,表示部员们的心理建设要高度重视,你看,谦也什么事情都会与我分享。幸村提着电话送到真田嘴边,一声震耳欲聋的“太松懈了——!”响彻关西的一所百年古寺,寺庙池塘里的甲鱼都缩了缩脖子。
为什么柳没有去找乾?



为什么我没有去找他?

柳下了车之后就没有再思考这个问题。正如同他多年前就不再思考为什么明明藤泽距离三鹰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却完完全全隔断了他们四年两个月又十五天的光阴。就好像他不再去想那天他在榊教练的注视下,轻轻把五指扣在乾贞治发球后红肿的手腕上;也不去想在山间的瀑布边听着真田的鼾声,他睁开眼注视乾弧度轻微的侧脸线条。他没有想他们在澳大利亚的海水里第一次亲吻对方的额头,仅仅如此就像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他没有想乾当时笑着,海水清亮亮地把他们的脚折射成古怪形状,而他抬起手臂,拥抱了他的朋友。



柳步行的时间很短。他讶异为何当年还是小孩的他们,怎么会在一次次的放课后,在这样短短的步道上磨蹭如此之长的时间。电车从桥上驶过,切断夕暮辉光。桥底一片黑暗,柳穿过它,穿过树篱,推开年久失修没上锁的铁丝网门,走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网球场上。

他坐下来,然后躺下。黑色织物上扑满了黄灰的尘土,他呛得咳了一咳。倒是没有到咳到流眼泪的地步。他想着,四肢抻开,舒展地躺在球场中央。柳莲二曾经在同一片球场的同一片水泥地上躺下,当时他枕在另一个人的小腹上。他长长的发丝随着那人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未尽的夏日浪花被挠了痒痒,又像是谁在深夜里突然醒来就痛嚎失声,直到手抓不住被单时那样细微微的震颤。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几年零几个月又几天?柳不知道。现在柳的头发很短,大地也意外地沉默坚实。没有颤抖,没有浪花,也没有呼吸。


乾死的那一天,柳还差十八天满二十七岁。距离他还清第一套房子的贷款还有十四年三个月零四天。但柳此刻不算账,他明天将去银行。今天,柳睡觉。


柳睡着了。夕阳从他脚底沉下去,像一个熟过头的便宜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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